我的杯中装着潮湿的夏天

宗像草太/雪是年岁里的谎言

我热衷于拆cp 进来嗑草铃的可以散了

编造一个if线之外的梦幻世界。

 1.9w+

 

 

 

 

“我对任何人没有说出的话都能够在雪底下传出。”

 

 

 

 

 

 

1

我躺在草地上独享一人的夜晚,天空是紫色和粉色过渡的轻盈丝缎,一直延伸到草地的尽头。

嘴里叼的那根草根已经蔓延出苦涩的味道一直到胃里,平抑下我滚动不息的食欲。

 

"你知道吗,我每次出完任务都会到这里。"

我转过头,和他对上视线。草太背对着照亮焚毁一切的银白色星辰,笼罩在阴影之下,闻言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又重新转回去用侧脸对着我这边。

这是一天当中最宁静的时刻。银白色的碎星流淌,像女神的头颅低垂在尘世间。我可以短暂地忘记白天那些与蚓厄生物的战斗,那些一次次精疲力尽却不得不挥动手臂的麻木瞬间,只是简单地感受耳膜里风的鼓动,还有青草香气拂过鼻尖的颤栗。

草太是我在一次任务途中遇到的。到了那片海准备抹去门踪迹的时候,一把椅子拦住了我。

"住手!"

椅子很陈旧。而且只有三条腿,从脚底与地面接触的地方一寸寸冰晶覆盖,油漆也有些掉色了。这是另一个世界的镇纸,或者说是原石。但这把椅子并非纯粹的椅子成精,我可以看到椅子上一个白色的人影,他在坠落。

"你不属于这个世界吧。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椅子,也就是尚存一点意识的宗像草太告诉了我事情的经过。被原先的原石点化变成了新一任的原石,为了另一个世界的安定决定牺牲自己。故事里反复出现一个女孩,叫岩户铃芽。他每次提到她的时候语气都会变得平缓柔和,就像安定剂一样。

冰晶已经覆盖到了他的下颌,但是草太的眼睛里仍然闪烁着微光。明明在我们这个世界,安定是多么稀缺的东西啊。

"那么,我先带你离开吧。"

"谢谢,但不用了。"草太语气里满是坚定,"我想留在这里。"

忽然有一阵风吹起,把我垂下来的发丝掀到脸上,脸颊泛起痒意。

"我还没向你介绍过我们的世界。"我说,"也就是被你称为'常世'的地方。"

我顿了顿,"啊,而且,相比之下,我们的世界真是烂透了呢。所以也许你听完之后会改变主意。"

 

 

概括一下,我们是一个与灾难共存的世界。

我说。

 

先自我介绍,我是一名封印师。跟你们所谓的闭门师差不多,但我们的任务是负责在蚓厄爆发之后封印它们。所以其实你们闭门、把蚓厄关在这一头,也给我们增加了点负担啊。

哈哈哈,我只是开玩笑的。

从门跑到那一头的蚓厄,是长期存在于我们的世界的。在它打开两个世界中间的门之前会一直潜伏在地下,等待着合适的时机破土而出;而且它们的爆发没有任何预兆,只能等到出现之后以最快的速度派遣封印师前往,重新把它们封印回地下。

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封印师......当然是因为蚓厄永远不可能被彻底封印。打个比方,常世就像一座到处都是破洞的房子,我们所能做的只是修补而已。

封印完把门的痕迹抹去,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则,我也不知道它存在多久了。只是当初带我入门的前辈告诉我的。我想可能是对于现世的保护吧。即使我们已经再也回不去了,但至少曾经在那个世界存在过。

有没有其他办法?嗯.....是有人尝试过的。但蚓厄就像这个世界的故障一样,会一直出现,即使你用其他方法去修补故障,也不能防止它再一次发生。但我们已经习惯了。毕竟我们本就不应该'活着'了啊。常世是往生者的地盘,不是吗。

所以往生者的命并不值钱,大家都像草芥一样,死了就是死了。不会有人替你哀悼,因为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下一秒就会死去。蚓厄可能出现在正在喝啤酒的人脚边,可能出现在产房刚出生的婴儿的产床旁,可能出现在公园坐着情侣的长椅上。它也不会挑选时间,半夜,白天......什么时候都有可能。

“它就像悬在你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嘭’地一下,”我做了个向下落的手势,“它就会砍断你的头。”

草太和我静静地对视。他的眼眸深邃,在讲述的过程中几次动摇,但现在像略起波澜之后的湖水逐渐归于平静。

“听完这些,你还打算待在这里?”

他笑了笑:“为什么不呢?”

“总是待在一个地方总是更危险的吧。而且在这里,”我指向远处海天一色的海平线,“你不会感到孤独吗?”

草太湛蓝色的眼睛逐渐显现出哀伤的、寂寥的颜色。和海一样,下一秒就会有淡蓝色的海浪席卷,裹挟着情绪陷入深海,好像下一秒就会有温热的水落下来。但他说的是不。

“我并不感到孤独。”

 

海浪无声地踱步到白色门前。门是很陈旧的样子。他就坐在那里,正对着那扇门,孤独地伫立在海的前面,将来也会孤独地坐在那里几十,几百,几千年。也许会一直坐着,只是为了所谓的职责吗?我不明白。我离开现世的时候正是外表的这个岁数,我永远定格在这个年岁。从刚开始连看到路上卖蚓厄肉的小贩都会吓得发抖,到后来封印蚓厄、和它们厮杀被活生生咬下一块腿肉也能面不改色,我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我肯定比草太经历得多得多,但我不知道我在为了什么而前进。最初可能是因为封印师工资高?直到后来,封印蚓厄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机械地挥臂,为了不被杀死而绞尽脑汁地躲避,好像迫不得已地进行每一场精疲力尽强弩之末的战斗。草太身上有我身体里早已枯萎死去的东西。

 

 

 

 

 

2

“早上好。”

我连叫了几声,草太都没有反应,只是垂着头。在我伸手即将要碰到那层白色光晕的时候,他终于醒了。

“早上好,”我低着头看他,“你真的好能睡啊。”

“......”草太没有回应我,但我想他心里应该是想说我失礼,怎么能盯着别人睡觉。

“你不用去封印蚓厄吗?”

“偶尔偷个懒没有关系的。”

老样子,他还是保持着被冰晶冻住的白色光晕的人形坐在那里。很多年没有遇到过从现世来的人了,即使是别人身上的,我也想体验一下‘活着’的感觉。所以来找草太,算是我自己的一点小小私心,但大概不会有人指责我的。大家的生活足够疲惫了。

“我能把你从深海拽回来。”我走到他旁边的沙子上坐下,“你真的不想试试看吗?”

草太好像不会生气一样,还是温柔但不容拒绝地对我说不用了。我说,那给我讲一讲你在现世的生活吧。如今的现世是怎么样的呢?

“现世......”草太的声音有些恍惚。

“在日落的时候天空是最美的。”

草太开口。

“上班和下班路上行走的人流会很拥挤。大家都行色匆匆,各自看着自己的手机,或者打电话。”

“你在东京读大学吗?”

“对。”

“毕业以后准备做什么呢?”

“去当老师。初试已经过了。”

“复试是什么时候啊?”

草太沉默了几秒,“前几天。”

“啊,”我也为此感到惋惜,“太可惜了。教资考试好像很难通过的吧。”

草太不说话了,盯着远处的海浪。闭上眼睛,海浪的声音近在耳畔,偶尔会传来几声鸥鸟的鸣叫。浪在走过沙滩时会发出类似于收工的喘气声,然后再呼啦一声撤退。

刚开始聊天,都是我提问、草太回答,而且总是一两句一两句地挤牙膏。他大概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我这样猜测。后来他的话会逐渐多一点起来,我早上再过来、把他叫醒,草太会对我露出温和的微笑说早上好。在我日落后离开,也会对我点头致意。

我们的工作是轮换制度。每个月的1-9日我是白班,10-19日是晚班,20-月末是下午。晚班快要结束了,而我来到草太所在的门前需要一定的时间,等到换成下午班之后相处的时间就会被大幅度切割。我早上过来,马上就要离开;而等到下午班结束过来,草太就要睡了。一来一回真的是很麻烦的事情。

“你还是不打算离开吗?去看看常世是什么样的。”我对草太说,“我的晚班就要结束了。这十几天都没办法过来。你会很孤单的。”

“没关系的。我已经开始习惯这种感觉了。”

“偶尔走走,也没关系吧?”我看着白色的光晕,“为什么一定要留在这里呢。”

草太从来不愿意告诉我原因。这扇门很老、很久,上面也满是刮痕。从沙滩上长出不属于水生植物的根茎,缠绕在白色木门上。他不说话时我转过头看他,就会发现草太的视线总是落在门上,好像在透过那扇门看着一个人。他的眼睛里在那时候总是像一个碗,里面盛满月光,只是那光不会落在旁人身上。有一道高墙竖起,将其他人,与他和他所凝视的人隔开。

“我有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她就在这扇门之后。”

草太说。

“所以,我想待在这里。即使看不见她也好,此生再也不能相见也好......我知道她在那一头。”

 

 

我没说话。恍惚间感觉有雪落下,但常世已经有好多年没下雪。

下午班开始之后我总算能多睡一会了。上一轮晚班值完之后我每一次都是马不停蹄地赶到草太的海边,但每一次抵达几乎都是破晓的征程。然后还要数1023个海浪打在沙滩上,草太才会醒过来。

执行任务的过程总是寂寞又无聊。我蹲在一栋废弃大楼的屋顶,感觉到脚底的土地在隐隐震动。

  • 二,一。

我在心中默念,倒计时结束的那一秒展开机械翅翼飞起,而身下的大楼就在那一秒层层叠叠轰然倒塌,扬起遮蔽天日的尘土,一瞬间灰色雾气将血色的月亮掩盖,就像是灰色的厚重云层。

对讲机发出滋滋的动静,接着响起不带丝毫感情的人工智能女声:“正在计算......”

“轻伤一人,死亡一人。”

我眯起眼睛看数据分析眼镜上的伤亡报告,打开对讲机:“喂,北原,那不是你带的新人吗,你没告诉他要读秒?”

对讲机安静了两秒,传来一个笑嘻嘻的声音,“啊,忘了,不好意思,下次注意。”

我皱了皱眉,在心里骂骂咧咧。封印师的任务本就危险,直面蚓厄时大部分时候就连身经百战的封印师都自身难保,所以我们通常会尽量减少在战斗开始之前的伤亡。每一次任务都会要求老带新,让新人封印师有一个循序渐进的适应机会。我这次的小队中有一个北原,可以算得上是撞了大霉运。北原不是以他自己的战绩出名的,而是因为他手底下带过的新人没有一个能活着转正,现在受伤最轻的那个已经变成了最普通的平民,但断了一条腿一只手臂。

“队长,这个......”我身边的新人哆哆嗦嗦地问,“这个是正常情况吗......”

“你指哪个?”我指了指两个方向,“你说的是北原还是楼塌了?”

“两个都是......”

“当然是正常情况。小心!”我拉着他的机械翅翼一个猛撤,躲开了蚓厄血红色的触手。

“你是刚刚来到常世吧?估计也是被骗来当封印师的。”我眼角余光看到他脸色一下子刷的惨白,“我当初跟你差不多,签了合约就没法反悔了。北原这种人,常世里是最不缺的。因为他们够狠,除了自己谁都不关心才能活下来。”

“至于其他的......”蚓厄的触手铺天盖地而来,我抽出双枪,瞄准根部发射!

“你习惯就好。只要在常世待久了,一切都会变得‘正常’。”触手掉下来发出暗红色的光,蚓厄的巨大哀鸣声响彻天际,几乎振得耳膜生疼。

耳膜肯定出血了。刚刚只顾着跟他说话,没来得及戴耳罩。我叹了一口气,抓住他后衣领像拎小鸡一样往上飞:“这次的任务我先带着你,现在,把推进器调到全速!”

他手忙脚乱地推进,我还在加速,加速,加速,到了蚓厄的头部!

在哪里......那个点......

“蚓厄要落下了!”

金色的细丝丝丝缕缕地落下,与暗红色触手相互纠缠着向下延伸,远方巨大的蜿蜒蚯蚓向下俯冲,几乎接近地面。

咚。咚。咚。

那是心脏供血的声音。

我瞪大眼睛。找到了!

枪对准那个正在跳动的位置,咚,咚,咚。沉闷的鼓声重重撞击在内壁,然后隔着空气传进我的耳朵里。我扣下扳机。

 

 

3

 

 

“你还好吗?”

“......”我隐约听见有人在呼唤我,转过头,发现草太正担忧地看着我。

“你怎么了?”

声音好遥远,而且破碎。我感觉到耳朵会时不时传来刺痛,然后下意识攥紧双拳。

“抱歉,你能说大声一点吗?”我指指自己的耳朵,“我今天听得不是很清楚。”

“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碰上了不太好的队友。”

草太安静了,又突然开口,“不,我说的是你的耳朵。”

“我的耳朵?”

“我刚刚用了几种音量说话,你都没听见吧。只有以现在这个音量说话你才能够回应我。”

“啊......”我烦躁地揉揉头,“被声波震了一下。”

“听力受损,”草太的声音听不清情绪,“身上还有血的味道。”

我从沙滩上起身,转头就打算离开。我只是想安安静静待着,再加上很多天没有见到草太,所以才来的。但是我不想听他说这些......不想被他看到我软弱的样子。

“辛苦你了。”

身后传来他的声音,“今天回去,请好好休息。”

“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我的眼眶有些热。

好多年了,我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这句话。照顾好自己,上一次听是多少年前呢。我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要把草太从那个椅子上拽起来,从深海里把他的灵魂拽起来。那种温暖,即使在深海里也不会完全熄灭吧。

我深吸一口气,但脑子里突然开始疯狂警报,我下意识移开一步,暗红色的触手径直从沙滩里伸出来,抓向我!

该死的,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每一次来见草太我都不会把所有护具都穿戴好,因为那样很笨重,而且在头盔里草太只是一串数据,我不喜欢那样。而且为了便于行动,我摘除了大部分重量较大的护具,而且身上唯一具有攻击性的只有双枪。

我迅速掏出手枪往上射,然后翻身一滚,躲开了高速向我袭来的红色触手。

“草太!”我大喊,“现在,让我进入你的意识!”

红色触手挑准我分身的功夫往后背一戳,我狼狈地躲闪,却还是被狠狠刺中了手臂,直接穿透了大臂,血一下子喷了出来。我感觉一瞬间刺痛狠狠击中了我的大脑,几乎要痛得昏过去,但也让我更加清醒。

“让我进入你的意识,我必须把你拽出来!”我语速很快,“我现在没戴完整的护具,只靠我一个人是无法解决这只蚓厄的!所以让我进入你的意识,我把你带走!”

“我该怎么做?”

“沉下心。”我转过身,子弹狠狠穿过触手,蚓厄的悲鸣再一次席卷。

我的听觉丧失了绝大部分,同时失血过多的感觉让我眼前发黑。我咬住嘴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双枪不停地打中触手,暗红色光圈不断倾泻而下让眼睛一次次忍受灼眼的痛苦。

“以吾姓名,唤彼之心。”

“草太。”

“醒来吧。”

扑通一声,我沉入水中。

 

 

“......哎?”

我来到了一段公路上,看见草太背着一个巨大的登山包在往上走,车辆川流不息经过他。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草太原本的样子。

半长不长的头发被风吹起,像柔顺的旌旗飘扬在空气中。身材比例很好,宽肩窄腰,白色t恤勾勒出清晰的胸前轮廓。但与身材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张表情柔和的脸和左眼下的那颗泪痣,像神悲悯垂怜众生。在他抬起头的一瞬间,我可以清晰地、不隔着白色光晕地见到他瞳孔的湛蓝色,和长长柔软如鸦羽的睫毛,扫过我心头。

师傅曾经告诉过我,当一个人变成了原石的寄宿所在,如果要成功唤醒他,只有一个方法:进入他的意识。意识会回溯到他最近一个重大的时间节点,从那里开始到回溯结束,可以遇到草太丢失的灵魂,把他拽回来。

但如果没能找到,灵魂就会永远迷失,而去寻找灵魂的人也会被困在回溯里,再也无法逃出。

师傅用自己舍身救师娘的故事吹嘘了一辈子,每年带着我去祭拜的时候,一壶酒浇下去,把平素难言之语说尽。

“我拉住你师娘的手腕,她还差点滑下去。要不是我两只手都拉住,用尽全力把她拽上来,她就没了。”

他的眼睛里闪着光,斑驳的泪痕覆在皱纹上,表情却似哭似笑。风吹过野花盛开的山坡,师娘年轻的照片还是眼睛弯弯的温柔模样。

草太还在向上走着。

我跟着他,直到前面出现了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少女。

啊,没想到。当我坐在包厢座位上时还有一种不真实感。女孩坐在变成椅子形态的草太身上,和妈妈桑还有姐姐一起吃热腾腾的乌冬面。经过这几天的相处,我大概已经了解了他们的日常。离家出走的少女,大学生闭门师,中间暗流涌动的情愫。铃芽和草太悄悄说,你也加入吧。

她真的好莽撞。用17岁的一腔热血,温暖一个孤独的灵魂。我没见过这样的草太,鲜活,充满生命力。他会大喊,也会大笑,会在铃芽被双胞胎为难的时候轻叹一口气走上前,还会在便利店姐姐面前用帅气的声音说话。

和铃芽一起坐在前往东京的列车上,我探头向窗外。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椅子咚地一声磕在地上才惊醒。

这是我多年未见的风景。我可以闻到咖喱饭的香味,听见乌冬面在锅里‘刷’地一下散开的声音,乘着游轮前往目的地,可以近距离和小猫接触。铃芽路过宠物店时,我甚至感觉那边的柯基能看得见我。

谢谢你,草太。

我甚至生发出了,不想回去的念头。迷失便迷失了,又怎么样呢。如果往生者死去,能否让我在现世中重生?

 

 

“真是舍不得离开啊。”

黄昏的东京,处在奇妙的节点上。霓虹夜灯尚未亮起,太阳也正是将落未落的模样,放射出最后的、温暖的橘黄色光辉。师傅告诉过我,最难的地方就是找出那个灵魂迷失的时间点。从那个时间点开始,一切发生的事情都会与事实不同,但好在草太已经告诉过我他经历了什么,所以并不难找到。

巨大的暗红色涡流在东京上空逐渐凝聚成型,还有红色的泡泡在渐次上升。然而东京的人们毫无意识,他们还是照样接打电话,欣赏夕阳,涡流悬挂在人潮汹涌之上。

我看见草太飞上涡流,铃芽冲过车行道向上冲。然后那把儿童椅忽然一个脚滑,掉进了水里,激起一朵巨大的水花。

......不会就是这个节点吧。

我认命地飞到水边,只剩一层层的涟漪扩散开来,然后重新潜入水中。

 

“......咦。”

我又一次回到了公路上。

再一次坐在包厢边闻着乌冬面的香气时,我的心情是复杂的。

怎么会这样?

当椅子从东京上空的涡流坠落时,我抓住了他的腿,然后掉进水里。

 

第三次回到公路上。

 

我尝试了提前干预、不让椅子掉进水里,但下方有一股巨大的吸力将我和草太都吸进水中。还有一次控制住自己不去救草太,过了一会我再次睁开眼仍然出现在公路上。我想让自己去杀掉东京的蚓厄,但是我无法兼顾草太的安慰和封印蚓厄两件事。

第十一次回到公路上。

我想,我大概是迷失了。

但是从哪个节点开始,事实的齿轮开始脱轨呢?

 

 

 

 

 

 

 

 

4

 

 

“你好,请问你知道最近的废墟在哪吗?”

对,就是这句问铃芽的话,每一次都是从这句话开始的。

......嗯?

我难以置信地转过头。

“你是在......问我吗?”

面前的草太有些困惑,但还是点点头:“是的。”

自行车的车轮声飞驰而下,我下意识转过头,与岩户铃芽对上目光,那是惊讶与艳羡,还有一点好奇。

“你看得见我?”

草太愣了一下:“......小姐?”

我知道,从这一刻开始,事情的走向完全脱轨了。怎么会这样?我只是一个灵体,草太是绝对不可能看得见我的......!况且前十一次的回溯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情节......

一定有哪里出现了问题......

“在那边的山里。”一个声音插进来,我的目光落在旁边。是铃芽。

在这个时候,我甚至有些感谢她,否则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草太。师傅从来没跟我提过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否已经迷失,还是每一段轮回都是回溯的一部分,而草太的灵魂隐匿在某一个节点的角落上亟待我去找寻。但是作为灵体的我,怎么会被看见?

我的思绪复杂而混乱,那边草太已经跟铃芽道谢完,继续向前走。我顾不上继续思索,冲上前去拉住他:“等一下!”

草太转身,低下头看我。我心头掠过百转千回的想法,设想了无数种开口方式。我定了定神,下定决心。

“我来自常世。”

面前的草太,瞳孔猛地放大。

 

爬上山的路程中一片寂静。我对草太解释了许多东西,隐瞒了我与他的部分,编造了半真半假的故事。他听完之后沉默许久,但还是默许我跟上了。“来自常世”这句话杀伤力太大,毕竟草太在现世遇见铃芽之前,已经在黑暗里孤独行走太久了。所以即使辨认出我对他说谎,他也很难拒绝。

我想得太出神,脚底一滑就要往前摔去,要是划到脸就不好了。我已经下意识调整好不伤到头的姿势双手抱头,却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抓住。

“小心!”

草太松开手,往前走去。我却还是回不过神。

真是的......这么温柔的话,会让人很困扰。

 

走进完全是一地狼藉的教学楼时,我的心情很沉重。因为是常世的人,所以我能感受到一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比如残留在这个地方经久不散的情绪。

等着男孩下课的女孩,“快一点啦!我肚子好饿!”

放学后准备去排球部活的一年级生们,“再不到就要被前辈骂了!”

在天台上享用妈妈便当的孩子们,“我开动了!”

那些一直停留在这里的,眷恋人世的情绪。

熊熊燃烧的烈火之下,有无数双手正在升起。那些眼睛盯着广袤无垠的夜空,发出遥远的回音。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啊!

如果有神,求求你......

让我活下来吧!

“......小姐?”我醒过神来发现草太在我面前,眉宇间写满担忧,“你怎么了?”

我.....

我呆呆地望着他,感觉到嘴里慢慢尝到了咸涩的液体,几乎将我吞没。草太温柔的蓝眼睛里倒映的是我的影子。我看见自己泪流满面的倒影。

在常世里待久了,我已经逐渐习惯了情感上的封闭。我常常不知道,第二天是否还能见到他们,无论是走在路上打招呼的同僚也好,抑或是封印蚓厄后、前来感谢我们的平民也好,共同出生入死执行过无数任务的伙伴也好——我并不知道再一次睁眼,是否就是天人永隔。常世无常。

所以我理解,会有人那样做。就像北原一样,他不在乎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我也想像他一样,但我有时做不到,所以我会忍受不必要的痛苦。生命是那样的脆弱,就像草芥一样,所以为了避免失去,不去付出就好了。感情越来越淡漠、眷恋越来越少,我走得越来越远,也越发不认识自己了。可是我明明——

我明明,也曾经生活在阳光之下啊。

那样强烈的不舍,对于脆弱生命的不舍,体验之后好像就连我的心脏也重新跳动了。我的眼睛转动了一下,盯住草太。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草太,犹豫地伸出手,轻轻环住了他。

嘭。嘭。嘭。

那是心脏跳动的声音。

如果有神,求求你,请求你。

再让我活一次吧。

 

刹那间,一切都静止了。只有水滴滴落在石阶的声音。草太伸出手,最后在吞没一切的光芒之前,我们的手终于交叠在一起。我紧紧反握住草太的手。

我明白了。师傅那些不曾说出口的话。

 

再一次睁开眼,我感受到脚底被水沁凉的痒意,随即感受到手边异样的触感。我和草太十指交叠躺在沙滩上,在他的另一边孤零零地站着三条腿的儿童椅。我看了他一会,轻轻地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坐起身。

 

“唔。”

“你终于清醒了啊。”

草太的眼睛里还带着刚睡醒的迷茫,随即又睁大了眼睛。

远处还是熟悉的沙滩场景,而我坐在他身旁笑着看他。

“小姐......你的伤......”

“先不说这个,”我摆摆完好无损的那只手,“你有没有发现自己有什么变化?”

“哎?”

草太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片刻之后发出一声大喊:“哎?!”

“哇,你居然会发出这种声音......”

“怎么了?”

我用手挡住嘴边的笑意,看着渐渐有薄红染上草太的脸颊。

“没有,没什么。”

 

 

 

"咦,亮不起来吗?"我又尝试了几次,室内仍然是一片黑暗。狠狠按着开关开启,关闭,开启,关闭,仍然是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的摩天大楼的灯光洒进屋内,留下一地冰冷的惨白。

带着草太回到我的公寓时几经波折,首先是晚间碰上了执行封印蚓厄任务的小队经历了交通拥堵,然后到了楼下之后却被告知因为一个月没回来被停了电。

“请不要浪费资源,还有很多人在排队。”

 楼下的物业管理员阿姨这样说。

“啊!真让人伤心......明明只是一个月没回来了,却连阿姨都不是熟悉的阿姨了......”我扑在沙发上头朝下装死,然后想起草太还站在玄关,“不好意思,请随意坐吧。我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所以没怎么收拾。”

草太绕过我拥挤的茶桌,上面还有一个小瓷杯,里面有放置着一个月的红茶,然后把椅子上的漫画书合上收好,叠成一叠放在茶几上。

“我还以为小姐是个井井有条的人呢。”

我眼睛都开始震动了:“哈?我这也还算是整齐吧?只不过是那个时候赶着出门没来得及收拾而已!”

草太还是维持着乖乖坐在椅子上的姿势,端正腰背。我撑起身,坐在沙发上。只有一只手果然不太方便,连拨通电话的按键都麻烦了些。在我和物业通完电话之前,草太都一直保持着那个好学生的坐姿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地板。

“喂,你饿吗?” 

“嗯?”草太抬起头一瞬间有些茫然,“啊,我不饿的......”

一声悠长的咕噜从他的肚子里发出。能欣赏到向来游刃有余的草太露出那样窘迫的表情,我不禁笑了。

“草太。”

“?”

“我进入了你的记忆回溯,你不生气吗?”我晃了晃神,随即烦躁地捂住额头。

“抱歉。这种问题也不必回答。”

这一次记忆回溯,我见到了我过去没有见过的草太。会对着铃芽大喊的草太,表情鲜活、见到大臣会失控乱跑的草太,一心关门用尽全力的草太。而现在坐在我面前的草太安静、柔顺,却拒人于千里之外。我有一种隐秘的、无法被知晓的感受,就像是小心翼翼捧在手中的珍宝,我不愿意让它碎掉。

“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对吗?”草太看着我,“你也没有别的选择的。”

我躺下来,缩成一团。

“不是这样的。”

“我有别的选择。我可以选择让你继续待在那里......”

我只要当初选择让草太继续守护那扇门就好。抹去门的痕迹是只有少数封印师能做的事情,因为符咒极其复杂,所耗费的精力也很多,而且封印之后门有一定几率再次出现,所以很少有封印师愿意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只要不派遣封印师刻意抹去门的踪迹,它就会一直存在。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要怪罪自己。”草太慢慢开口。

“在回溯中,你拉住我之前,我几乎以为自己会在那里重复那几天,然后慢慢死去。”

“......原来你有记忆吗?”

 草太弯起眼睛,“对。只不过身体不受我控制。前十一次都在不停地重复,我虽然感到疲惫,却永远无法停止,最后都快绝望了。直到第十二次的时候,我能够看到你。”

“那一瞬间,我的身体先于意识冲上去向你问路,但我发现即使如此,身体的控制权仍然不在我这,而好像是掌握在那个时间的‘草太’手里。”

我静静地听着。

“最后也没有放弃我,谢谢你,小姐。”

 

 

 

 

 

5

和草太的同居生活(?)开始了。

说是同居,其实我上班的时间比在家的时间多得多,几乎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度过。只有晚班会多一些和草太相处的时间,白班和午班就不用太过奢求了。草太刚刚进来的时候连衣服都没有,还是他扭扭捏捏地准备洗澡时跟我提了一嘴却被我嘲笑、然后大怒之后我才带他去买的。家里的书逐渐多了起来。草太在现世看的那些书我还记得一些,凭记忆买了一部分回来,打算给他一个惊喜。

“草太!开门!”

“喂......不要老是砸门......”草太推开门,看到我手里的一叠书愣住了。

我被他直勾勾盯着也感到久违的不好意思:“我跟着去你家的时候看到过一些,所以就去旧书店买了点。”

草太很珍惜地接过去,把我迎进门后才关上。

还有家里的锅碗瓢盆。虽然购置了一些基础的厨具比如平底锅和油锅蒸锅之类的东西,但每次我兴致勃勃想要做点什么自己尝尝时总会苦于没有工具和材料而就此作罢。草太来了之后,我终于调动了大采购的精力,一次性买了之前所有想买的厨具回来。反正我想买回来之后即使我不做,也可以让草太尝试一下。与其说他不会拒绝别人,不如说他是因为不想看到别人受伤的样子而无法拒绝别人,我明白。不过后来做了一直想吃的家庭版海鲜乌冬面和寿喜烧之后终于满足了,下厨的次数也有在逐渐增多,好像还练习了一下刀工。放在以前我宁愿随便吃些零食面包之类的,泡一碗泡面,连碗都不想洗。

回家之后不再面对空荡荡黑漆漆的房间。虽然我喜欢自己一个人窝在沙发上,但是这样的日子久了总是孤独的。现在打开门之后会有饭菜的香气,会有人对我说“欢迎回来”,这样的场景第一次出现时美好得不真实。草太刚开始也跟我说不习惯这样的生活,因为他也是一个人住。

“说的也是。草太的房子里似乎连厨房都没有......”我回忆起当初在回溯里看见的他的房间,满满当当的书填充屋子,还有教资笔记和地质学的地图。

“上课的时候就会在学校的食堂解决啊。如果没去食堂的话就是楼下的便利店饭团。我对食物没有什么讲究的。”草太这样回答。

“不过似乎厨艺还不错的样子。”

“那是因为爷爷以前教过我。我从八九岁就开始自己做饭了,只是在大学之后就没怎么做过饭。”

是这样的。我有时候特别想吃什么,会提前点好。草太就会故作生气地说“喂喂!别把我当菜单!”但每次都会满足我的愿望。后来空闲下来我还给草太做了甜品,只不过他不太领情,居然敢露出那种表情。

草太第一次开火,差点把厨房炸了。我回到家中虽然有橘黄色的灯光,但却只有厨房哐啷哐啷的声音,而没有熟悉的“欢迎回来”。我走进厨房,草太手忙脚乱地搭在水池那里接水,而灶台上冒出黑烟。

我眯起眼睛。

“草太先生,”我看见草太下意识挺直背,“你不是会做饭吗?”

“不好意思......”

脸颊有淡淡的粉色晕染开来,他等着挨训的样子像一只垂头丧气的大狗狗。但其实我根本没有生气,反而觉得能见到这样的草太很稀奇,就像那天看到他听见肚子叫的困窘表情,我忍不住就想要看到更多的他,所以想要逗逗他。

我故意不说话,感觉草太隐晦的视线偶尔落在我脸上观察,接触到我的目光之后又慌忙移开,虽然站得很直,我却从中体会到他站立难安的心情。

“噗。”我还是忍不住笑了,“没关系的,是我没提前告诉你灶台怎么用。”

“不过......草太先生的反应还真是可爱啊。”

他立马恼羞成怒:“吵死了!”

不过他还是很可靠的。第一次和人住我完全不知道该买些什么,去了一趟超市回来打开门,草太就被东西淹没了。

“小姐,你其实不用买这么多东西。”他有些无奈。

我理直气壮:“我不知道你会用到什么啊,干脆就全买了。”

进来之后像念经一样数落了我一顿,但还是接过了,我本来不想收拾准备等到第二天,发现起床之后那堆购物对已经不翼而飞。

“草太?”我循着早饭的香气摸到厨房,被他赶出去坐在位置上等候,然后端出煎鸡蛋和吐司。

“昨天买的那堆东西去了哪里?”

“我收起来了。”

我咬着吐司,“不是说用不到吗?还打算捐出去?”

草太闭着眼睛开始切鸡蛋,“好了,吃你的饭吧。”

我一边回答“好好好”,一边在心里偷笑。

但总归还是有些距离的。会避嫌,因为我们都心知肚明的原因。

有一天半夜我不知道为什么醒来,走出客厅时发现草太坐在窗边。他手撑着额头闭着眼睛,斜倚在墙边,长发垂在肩头,那颗泪痣衬得他在月光照耀下有种脆弱易碎的美感。我站在那里看了一会,还是转头回了房间。

第二天一早我出发前问草太:“你昨晚怎么在客厅?”

“......睡不着,出来走走。”

“好吧。”我按下门把手,没有回头,“如果有什么困扰的地方请告诉我。”

我打开门,被身后的声音叫住:“我想出去走走。”

 

 

“......这是防护罩,在关键时刻可以为你阻挡一次攻击。还有这个召唤符,你捏碎它我就能感应到,然后以最快速度出现在你身边。”

“小姐,不用为我做这么多。”

“想什么呢。”我还在翻箱倒柜,“你如果在常世死去的话,原石会失去效力的。”

草太低低地说了一声谢谢。

为什么要放他走呢。我是知道的。如果放他出去,发生什么谁都无法保证。说是最快速度赶到他身边,但如果蚓厄那时真的出现的话也许草太根本来不及预警。防护罩的能力也没有那么厉害,仅仅只是能够抵挡一次攻击而已,但蚓厄有无数条触手。

不过我知道,站在囚笼里的鸟是一辈子都无法真正歌唱的。而且我对草太这种过剩的保护欲是哪来的......他明明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

这种矛盾的心情经常会让我在执行任务的时候都心神不宁,担心草太出什么事。

那天早上值完夜班回来,却没有熟悉的早饭的身影。我一口气没喘上来马上奔出门。秉承着互不干扰的原则,我连草太会去哪里都不知道。在楼下的公园、路上、店里找了一遍又一遍都没有草太的身影,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人感到更加的绝望。

到底在哪里......

在那段回溯里我无法理解铃芽为什么会说出,“没有草太先生的世界毫无意义”这种话。但我也能理解,毕竟是勇敢的青春期少女,这么一想的话很多冲动的念头和不理智的言语放在铃芽身上都会显得相当正常。

但是我忽然理解了她。黑色的雨幕阻断视线,街上的行人极力避免眼神接触,所有人行色匆匆地从我的世界路过。

“草太!”

我徒劳地穿过布满垃圾堆的小巷,街边死气沉沉的流浪汉抬起头,又重新低下去。

如果我不曾见过光的话,我也许能够忍受黑暗。

“草太!宗像草太!”

黑色雨伞从上往下看就像是哀悼一样。整个城市没有鲜活的色彩,只有日渐麻木凋零的人心。雨滴已经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衣服,显得无比狼狈。

我一直不愿意面对,草太,会疏离地跟我说谢谢的草太,将煎鸡蛋摆成笑脸形状的草太,偶尔显露出孩子气的草太,说着“我会待在这里”表情温柔又哀伤的草太。

我勇敢地进入回溯留住他,但我又如此怯懦地不敢留住他。

我是这样的害怕失去他。

我披着一身雨往回走,逆着灰色人流与其他人格格不入。我低垂着头,任凭雨滴滴进我的眼睛也不去理会。忽然一片雨幕消失掉,有一把伞撑在我头顶。我转过身,看见了草太。

“......小姐?你怎么......”草太看见湿哒哒的我犹豫了一下,“快回去擦干吧,这样容易生病。”

我知道我这个时候的表情一定非常难堪。热融融的眼眶盛满了模糊视线的雨珠,即将化作水蒸气落下,又被死死憋住。咬住下嘴唇的力度奇大无比,如果他再问一句,我就无法控制住自己了。但余光中瞥见草太数次张开嘴,最终还是徒劳地闭上。

我尽力调整自己的面部肌肉,勾出一点弧度:“我没事,走吧。”

 

“我梦见铃芽了。”

坐在客厅里背对着我的草太说着,一直没有回头。

我刚刚从浴室走出来,手无意识地紧握住门把。虽然刚刚洗了热水澡,可是全身的温度好像都降下来了。

“能跟我说说吗?”

“......”

客厅里一片寂静。我走到沙发旁边拿起毛巾开始擦头发。

“我很羡慕铃芽。”湿漉漉的发尾垂在肩膀上泛起凉意,“因为她很勇敢。”

“她有我没有的东西。在东京的路上居然就就敢穿过马路,想留下来的时候可以直接说‘我想留下’,相信路边素不相识却伸出援手的陌生人。”

铃芽会在草太拒绝的时候锲而不舍地尝试。会说很多令人意外惊奇的话。会露出那种具有感染力的笑容。会拉住他,让他融入现实世界,不再做孤独的前行者。我可以感觉到在跟她相处的日子里,草太身上的坚冰在逐渐消融,有阳光照进缝隙中。

这些都是我做不到的事情。

我也很羡慕她,能让你这样珍惜。

草太想说却没有说出口的那句话,也正是我想对他说的——

明明,明明都已经遇到你了啊。

 

 

 

 

 

 

 

6

“这是最近门出现的坐标。”

上司交给我一叠资料,我接过后转身就准备走,却被叫住:“你管理的那个辖区,为什么还有一扇旧的往门没有抹掉?”

“......”我感觉到有视线聚焦在我的身后,“啊,可能是漏掉了吧。三班倒很容易忘记的。”

我和草太相处的时间已经进入倒计时了。

我知道他绝不可能留下,但哪怕是多一周,一天,一个小时也好——我想要留住他。

铃芽是会来救他的。在回溯里,那个撕心裂肺喊着“草太”的女孩,会成为那个真正从深海里将他拉出来的人。

而那个人不是我。

 

 

“我回来了。”

门咔哒一声落锁,“欢迎回来,”草太穿着可爱的Hello Kitty围裙坐在沙发上看书,戴着黑框眼镜,“我去把饭端出来吧。”

“草太,”草太闻声转过头,“吃完饭,我带你出去走走吧?”

 

 

“喂,喂,喂,你在干什么!”

“带你飞啊!”我拉起草太背上的机械翅翼,把他往上一抛,“没关系!我这里可以控制你的翅膀!不会让你掉下来的!”

整个天空回荡着草太的喊声。繁星缀满夜空,在飞上去时会感受到令人震撼的、头晕目眩的美丽,情不自禁想要臣服于这样的景致之下。

“封印师的生活可不是谁都能体验到的!”

草太勉强控制住身体喘气,脸都黑了。

“真是的!怎么不先问问我的意见啊!”

“我可是有两幅翅膀的人哦?这是等级很高的封印师才有的待遇。”我忍不住向他炫耀,换来草太不走心地称赞。

“拜托,你也太敷衍了吧?”

草太这时候显得伶牙俐齿了起来:“那么你想要我说什么呢?小姐?”

我坏心眼地摁动机械翅翼,草太又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飞了出去。

从天上下来之后我作势要去扶草太,被他一个眼神赶了回来。

“不要这么凶嘛。”

“......哼。”他冷笑一声别过头,半晌又别扭地转回来,“为什么今天突然带我出来?”

我笑着看他,拉住他的手就往前跑。

“带你出来玩还不乐意了?”

他被我拉得一个趔趄,过了一会才跟上我的步伐。我们降落在晚上的街道,霓虹灯忽闪忽闪地,路上漂浮着红粉脂粉的香气,五光十色玫红靛绿的灯光让人头晕目眩,还有悠扬的音乐声从小店里传出来。踩过水坑溅起的雨滴在裤脚,会发出啪嗒啪嗒的清脆声音,混合在人声鼎沸的山海中。

“和现世没什么不同吧?除了行人。”

草太也在外面走过了,但我想也许他没见过这么多仿生人机械人。有下半张脸都用机械口罩罩住的,还有全身没有一丝毛发、全是仿真人皮的,以及直接将机械骨翼植入身体的人。

“不要一直盯着人家啦。”

“啊......不好意思!”草太盯着一个水母头太久,被人家说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街边几个梳着齐刘海的异瞳姐妹捂嘴笑起来,“好可爱喔。”

我更紧地反握住草太,低声在他耳边说,要跟紧我,不要跑丢了。

“在这里丢了的话,就回不去了。”

我的吓唬很有效果,草太往我这个方向贴了贴。

我带着草太去了有点类似于小吃街的地方,不过他不习惯这里的口味,能吃的很少。买了一份黑乎乎的东西回来,草太一言难尽地指着它问我说这是什么。

“你尝尝就知道了。”

果不其然他被呛了一口,边面带惊恐地问我这是什么。

“有点像怪味豆的东西啦。是不是刚吃进去像薄荷,然后有寿司味,接着就变成榴莲了?”

草太表情更扭曲了,“好像完全不是这样的,先是酸掉的咖啡,然后是猫粮,最后还有香蕉。”

我笑得喘不过气,说他运气实在是太差了。

人们络绎不绝地经过我们。路过灯火辉煌的满是金鱼水袋的风俗街,可以看到整面墙上都挂满了水袋,金鱼柔软盛大的尾巴像一层层薄纱飞扬在水中,被泡泡缠绕着。而板后的金色灯光照耀在金鱼上就像一团橙红色的烈火燃烧在水中,让人被那夺目绚丽的光彩吸引,挪不开眼睛。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中间,直到草太俯下身问我是不是想要养。

我移开目光:“不了吧,我经常不在家,养不好小动物的。”

“说得好像你买回来是你在养一样。”

“......”我忽然心情低落下来,又重新扬起笑脸,“那就谢谢草太喽。”

草太指了指那条我一直盯着的鱼,“所以,还是不买吗?”

“不买了。走吧。”我摇摇头,正打算迈开脚步却被他拉住。

“老板,那条鱼多少?”

我拉拉他袖子,“喂喂,这花的可是我的钱啊。”

“我任劳任怨照顾这条鱼,算劳务费了吧?”

我举手投降。草太很认真地在听老板,也就是那个鱼头说养鱼的注意事项,那些麻烦的换水放空气的活他居然愿意干,毕竟四年不开火、一直都在食堂和便利店解决的人居然愿意干养鱼这种麻烦的事情真是闻所未闻。

我低低说了声,其实不用为了我做这么多的。

草太不经常说,不过他是一个会把恩情记在心中、然后做很多事情报答的人。他不会把谢谢挂在嘴边,不过会在每天回家对我说“欢迎回来”,做好饭菜等我,为了报答我把他从那把椅子上带走,带回家里,给他安顿好。我还是对当初进入回溯的事情愧疚,他也会很敏锐地觉察到然后安抚我的情绪,对我说没关系。他总是很温柔地接纳,几乎听不到抱怨,也没什么发火的时刻。我开玩笑说他要凶一点啊,草太就会笑着说自己如果看到别人愧疚的样子,即使想发火,气也消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草太的侧脸在灯光照耀下忽然有了鲜艳的美,比起第一次在公路上见到他超凡脱俗、不容于世的美更多了几分烟火气。那种隔离在人群之外的悲悯和哀伤,也在不知不觉之间消散了很多,嘴角渐渐有了笑纹。

“怎么了?”草太不知道什么时候转过头,笑着询问我。

“没有啊,我很喜欢这条鱼。”

我什么都不能说。这份沉重的、无果的感情就该被大雪掩埋。

这样,我对任何人都无法说出口的话就能从雪底传出。

 

 

 

 

 

 

 

7

坐在山坡上,晚风裹挟着清新的青草香味向我飞驰而来。躺在草地上像陷入有点刺的怀抱,但我懒得起身了。草太坐着,任凭风吹起他的长发拂乱脸颊。

这就是最后一天了。

我和草太的最后一天。

上司多次警告过我,要将旧的往门抹掉,否则在那里聚集的蚓厄力量将会格外强大。

“你也不想让那个人的寄宿体被攻击吧?那就抹掉它。”他的金丝边框闪着冷光,血红色的眼瞳不带一丝感情。

他们什么都知道。包括我和草太的初遇、我每天的一举一动、我将他带走,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常世之中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这世间的所有人,无人能够幸免。

但如果将那扇门抹掉,草太就无法回到熟悉的世界了。他是东京的原石寄宿体,寄宿体是无法离开那扇门的。分离出来的本体草太虽然能够离开,但如果要回到现世就必须与寄宿体一同拔除。如果铃芽真的做得到将他带走,只能通过那扇门。其他任何一扇门都无法通向草太。

我冥冥之中有一种预感:铃芽会在明天一早到来。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我躺在那里,闭着眼睛,“不要在不该敏锐的地方敏锐啦。过来这里好好吹一下风不好吗?”

“草太。”

“你可以回家了。”

我感觉到草太的目光猛地凝聚到我身上,像是有些不敢置信。

“......你说什么?”

我侧转过去,把手侧枕在头下方。“就是字面意思。我不能再多说了。”

“为什么?”他的目光突然暗了下来,语气里渐渐染上恼怒:“如果说不清楚,就不要给我希望!”

然后他又克制地侧过脸,不愿看我,半晌从喉咙里低低挤出一声抱歉。

我不能再说了。他们有他们的命运,草太是属于现世的。常世的规律已经停止运转,但我不能破坏现世的规律。

我还有很多话想说,千言万语。

比如我不想他走。我想要每天回家不是面对漆黑一片甚至停电的房间,而是温暖的橘黄色灯光,和他的“欢迎回来”;我想要每天早上起床不是头痛欲裂只因为昨晚熬夜太久,但能被早饭的香气唤醒;我想要在晚上泡一杯热牛奶,沙发上会有人陪着我看电视。

没有草太的世界——

 

 

 

......

 

 

 

......我也能活下去。

 

 

 

 

 

 

我盖上他的眼睛。草太脖子上挂着一枚新的钥匙,是我一周之前找人为他锻造的,和原来的钥匙一模一样,只不过这把是银色的,里面装了一些吃的、他的书、他的行李,还有封印师的一套装备。这就是我最后能为他做的事情了。

把草太送回那个海滩时,我独自一人走向那扇门,握在门把上。

吱呀——

门开了。

门后是一片漆黑,还有水声滴落。我呆望着那一头,犹豫地踏出一步,又重新回到原点。我把脚收了回来。

草太坐在我身后的儿童椅上,垂着头,冰晶覆盖到他的下巴。

我把脚踏进海水里,独自一人走向远方。

 

 

 

 

 

8*

当时草太所在的地方,是在比常世更深处的地狱边境的岸边。

他以坐在椅子上的姿态,全身覆盖着厚厚的冰。这里已经没有声音、颜色与温度。他被完全的静寂笼罩着,只剩下不知为何感觉甜蜜的麻木无感。

 

    ……

在明明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突然产生了某样东西。那是热度。那里是眼睑内侧。那是泪水的热度。

 

    ……

那是声音。这回轮到耳朵开始产生热度。来自远处的某个人的声音,为他的耳朵赋予意义。

 

    ……

那是嘴唇。某人隐约的体温,正在替他的嘴唇恢复色彩。就好像有人将他与世界之间被切断的线,一根根重新连接起来。

 

他缓缓张开眼睛。

眼前矗立着一扇老旧的门。

啊──从嘴唇吐出的气息也是热的。

 

    门喀嚓一声打开了。他因为刺眼的光线而眯起眼睛。那里有一个人,正在朝自己伸出手,正在进入他的世界。他也试着伸出手。冰层裂开,双方的指尖接触,握住彼此的手。热度流入他的体内。那只纤细的手强有力地拉引他。热泪从他的眼睑涌出。冰块融化了,粉碎了。

 

    他的身体终于离开椅子。他穿过那扇门。

 

    ◆ ◆ ◆

 

    蓝色的光芒爆发,椅子拔出来了。

 

    我拿着椅子被往后弹开,滚落山丘的斜面。在滚动的视野中,我也瞥见咬着椅脚的大臣身影。我束手无策地滚落,感觉到使身体冰冻的冷空气消散了。接着我的背部受到强烈冲击,意识顿时变得朦胧。

 

    然而意识只消失一瞬间。

 

    我感受到身体停住了,立刻张开眼睛。

 

    他在我眼前。

 

    草太闭着眼睛躺在地上。这是人类模样的草太。低垂的长睫毛在他瘦削的脸颊上投射淡淡的影子。在左眼下方最完美的位置,有一颗小小的痣。白色光滑的肌肤带有温暖的血色。他缓缓地在呼吸。我以眺望日出的心情,感受到我们的体温逐渐恢复。他微微张开眼睛看我。

 

    「……铃芽?」

 

    「草太──」

 

    草太缓缓地抬起上半身。我也起身。

 

    「我……」

 

他以大梦初醒的表情看着我。我对他微笑。

 

 

 

 

 

 

 

 

 

 

 

 

  「诚惶诚恐呼唤日不见神!」

 

    草太大声喊。他注视着燃烧的小镇,在更远处是蚯蚓和左大臣在缠斗。草太深沉宏亮的声音响彻常世的大气。

 

    「先祖之产土神。领受已久之山河,诚惶诚恐,谨此──」

 

    草太张开双臂,彷佛要抱住整座小镇。在他闭上眼睛的脸上,冒出好几颗汗珠。

 

    「──奉还!」

 

    他边喊边拍响双手。下一个瞬间──眼前的景象令我瞠目结舌。

 

    燃烧的夜晚小镇好似隔着一层薄窗帘在摇曳。瓦砾的黑色与火焰的红色融合在一起之后变淡,取而代之的是缓缓浮现的新鲜色彩。

 

    那是在朝阳照射下,这座小镇原本的景象。各种颜色的屋顶反射着阳光,路上有好几台车在行驶,红绿灯闪着红灯或绿灯。在更远处的蓝色海平线上,漂浮着反射阳光的白色渔船。空气非常清新,充满了春天即将来临的预兆,并丰富地混入了生活的气息:有味噌汤的气味、煎鱼的气味、洗衣服的气味、灯油的气味。这是早春清晨镇上的气味。

 

    不久之后,我听见风捎来微弱的声音。有稚嫩的声音、老迈的声音、可靠的声音、温柔的声音。各式各样的人声重叠在一起,传入我的耳中。

 

    早安。

 

    早安。

 

    开动了!

 

    我出门了。

 

    我吃饱了。

 

    再见。

 

    快点回来唷!

 

    路上小心。

 

    我要走了!

 

    我出门了。

 

    再见。

 

    我出门了。

 

    我出门了。

 

    我出门了!

 

    这是许许多多的人早上的声音。是那天早上的声音。

 

    「──我明白生命短暂。」

 

    草太宏亮的声音在上方响起,让我恢复清醒。眼前的小镇回到原本燃烧的夜晚景象。草太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有如祈祷般大喊:

 

    「我知道生死只有一线之隔。但我们仍旧会祈祷,希望能够再多活一年、一天、甚至一小时也好!」

 

    常世夹带火花的热风,吹拂着他的黑发与白色长衬衫。

 

    「猛烈的大神啊!我在此恳切──」

 

    草太张开眼睛,用更响亮的声音喊。在他的双眼注视的远方,左大臣正在蚯蚓的头上。那只巨大的白色野兽也停下动作,静静地注视草太。

 

    「──乞求您!」

 

    左大臣像是在回应般,发出「呜哦哦哦」的吼声。他从蚯蚓的身体跳下来,笔直地跑向我们所在的地方。他每踢一次地面,就能跳过好几栋屋子、渡过燃烧的河川、跨越操场,不断朝我们逼近。就如吹过夜晚小镇的一阵风,白色野兽的身体逼近到我们面前。我忍不住往后退,但草太的大手轻轻握住我的手。

 

    「放松身体。」

 

    左大臣张大嘴巴。燃烧般的红色舌头、锐利的成排牙齿就在我眼前。要被吞进去了──就在我不禁闭上眼睛的下一个瞬间……

 

    「──咦?」

 

    我在空中坠落。

 

    风在双耳中发出「轰轰」的声音,裙子不断翻动,地平线毫无秩序地在旋转。我瞥见被风吹走的发圈。我的马尾解开,头发在风中狂暴地飘扬。我的双手仍旧拿着要石,从常世的天空坠落。

 

    「……啊!」

 

    我看到在远处的空中,草太同样地在坠落,他的手中也拿着要石。我瞬间理解到,那是左大臣恢复为要石的模样。左大臣在草太手中,大臣在我手中。草太用双手把要石举到头上。在他坠落的底下,蚯蚓的头好似举在空中的镰刀般。我也俯视下方。在我坠落的底下,蚯蚓的尾巴也升向天空。

 

    这时我理解到一切。

 

    我和草太同样地举起要石。蚯蚓的尾巴逼近我。它的身体就好像裸露的无数血管纠缠在一起,一根根管子当中,有红色的小河流闪闪发光在流动。我举起的要石也开始散发静脉般的蓝光。红色与蓝色的光线彷佛彼此追求般,朝着对方延伸。这幅景象很美,感觉就好像在烟火当中坠落。我把一切都投注在坠落的气势与身体重量上,用尽最大的声音喊:

 

    「谨此奉还!」

 

    然后把要石挥落在蚯蚓身上。

 

    在此同时,构成蚯蚓的所有血管都在沸腾,形成泡沫,然后破灭。

 

 

 

 

 

「──我一直忘记了。」

 

    关上靠在石墙上的门之后,我握着门把,喃喃地说。

 

    「重要的东西──我其实在很久以前,就全部得到了。」

 

    站在旁边的草太面带温和的微笑点头。天空的颜色是即将破晓的浅蓝色。现世的天空比常世更淡、更温和,而且在这里到处都充满了生命力。周遭传来清晨的鸟忙碌的叫声,远处的道路上,准备要去工作的小卡车缓缓地移动。从防潮堤的另一边,可以隐约听到打上岸又退回去的海浪声。

 

    我从门把松开手,握住挂在脖子上的关门师的钥匙。我把钥匙插入浮现在门板表面的发光锁孔,然后深深吸入早晨的空气。这是混合着草木、大海和人类生活的小镇早晨的气味。这是我要生活的世界的气味。

 

    「我走了。」

 

我说完,把我的后门锁上。

 

 

 

 

 

 

 

 

 

9

草太似有所感,最后回望了一次那扇往门。

往门向内打开,他发现里面下起了纷纷扬扬的、轻柔的雪,将一切覆盖。然后从门后走出一个人,手搭在门把上,微笑着,轻轻对他摆了摆手。

草太。

去往你的人生吧。

门关上了,渐渐消融在空气中。

 

 

 

 

 

 

 

 

 

 

10

 

“诚惶诚恐呼唤日不见神!”

草太握住那把铜色钥匙,逐渐散发出淡蓝色的微光。无数微光汇聚成蓝色河流向上升起,缠绕住蚓厄的红色浊流和金丝。

“先祖之产土神。领受已久之山河,诚惶诚恐,谨此──”

“──奉还!”

蚓厄庞大的暗红色身体一瞬间像泡泡一样爆炸开,有无数彩虹色的雨滴降落在地上,润泽了大地。

草太将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门锁上了。脖子上的银色钥匙在阳光下反射光芒,耀眼而夺目。

距离他被铃芽救出来已经过去了四年。

他重新考了教资,即将在今年的九月份成为一名地理老师。芹泽在知道他考过之后一直上蹿下跳说要给他开party庆祝,被他狠狠拒绝了,芹泽还骂他不识好歹。铃芽现在是一名大三学生,在京都读书,偶尔会来找他玩。

他偶尔会梦到那片雪,还有常世的生活。黯淡又明亮的星空之下,虞美人盛开的山坡,还有那条拥挤不堪、因为奔跑使热风能吹进来的街道。深夜在公寓里,他在备课时总会鬼使神差抬起头望向门口,好像下一秒就会有人推门而入,说一声“我回来了”。不过一切似乎只是幻象。在闭门时他会忍不住踏入门槛,又收回脚,迈不进那片往生之间鹅毛般的大雪。

他一直是一个人。

铃芽很固执地等他,满脸泪水地说“我不会放弃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每一年都在等待,好像也就这么过去了。会有一些寂寞,但并不孤独。他就是这么过来的,已经近似于一种执念了。

他在想念那些温暖的、昏昏欲睡的夜晚,会有人回来之后蹑手蹑脚地收起他放着的书,然后点点他的肩膀温柔地叫醒他,叫他回床上去睡。还有开门被购物袋淹没的时刻。看见她吃荷包蛋鼓起的脸颊,或者吃到喜欢的菜式时亮起的眼睛,和激动地说“好厉害!”。躺在草地上颤动的睫毛。

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

 

 

 

草太转身,背上包,却听见门边叩叩两声。

他回头,门后层层大雪盖压在眉眼。

有人对他招了招手。

 

 

 

 

 

 

 

 

 

 

 

 

 

 

 

 

 

 

 

 

 

 

 

说一下和亲友的讨论。

我认为铃芽所讲述的并不是爱情。所以就有了这篇文。

"为什么没有早点遇到你!"草太说。在官方衍生的小说里也说了,草太背负的是沉重的家业,闭门的任务是无人能懂的,因为遇见铃芽之前没有人看得见蚓厄,除了爷爷。所以他一直孤独地行走在路上,他有额外要背负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以外。所以遇到同样能看见蚓厄的铃芽,也许就生发出来近似于爱情的错觉。

8*:铃芽户缔原小说内容第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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